《蝴蝶缘》

作者: 南岳道人

第六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韩香乘便换诗词

词曰:

妆楼不让黄金屋,有女持身似冰玉。休作寻常花柳看,婚姻有定归须速。

诗词题和频相嘱,偷向碧桃花下侯。终朝不见阮郎来,别有奇缘致衷曲。

— — 右调《玉楼春》

话说众人听得楼梯上滚的响,吃了一惊,一齐点火去看,绝无影响,又同上楼去看了一回,那楼上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,并未曾开动,众皆惊讶不已。绛雪在旁说道 :“是鬼、是鬼, 我前夜同韩姐去取琵琶,回来之时,在灯影下远远望见一个白脸后生,鬼一闪就不见了。只怕如今就是那鬼!”

柔玉小姐骂道 :“休得胡说!”这柔玉小姐口中不便说出, 心中却也想道 :“这一定又是蒋郎来窃听我们的话。这痴人, 于今姻缘已定,佳期有日,怎生只管到此搅扰?倘若被人看破,岂非白圭之玷?此事怎的方好?”心上十分踌躇。那掌珠和步莲两小姐都一齐告别回房去了。韩香也要动身,柔玉小姐道:

“韩姐,你今夜在此和我相伴罢。”韩香哄道 :“我却是胆小的,要在床里睡,恐有鬼来时,我好躲到床背后去。”柔玉小姐也不觉失笑,便携了韩香的手一同上楼。那绛雪到楼下取了汤水,收拾茶具,不住的高声咳嗽,忙忙收拾完了,持了一壶香茗,两步并做一步,奔上楼去闭了楼门,服事小姐安寝。不题。

却说适才在楼上滚下来的,正是蒋青岩。他因见众人都在楼下,思量要上楼去看看小姐的衾枕。不料,一时失足,滚将下来,跌得巾歪骨痛,把额角上跌破了铜钱大的一块肉皮,抱着头忙忙躲入树林之中,又好笑,又好恼。暗想道 :“我额角 上跌了这一块肉皮,倘明日张、顾两人和岳父看见,一时却怎生答应?”想了一会道 :“我只说是昨夜吃醉,倒在床上滚下 来跌破的。” 自己一人站在树林中,只待众人查看过了,再去 打探,闻得柔玉小姐留下韩香相伴,只得学个鸳鸯搏鱼之势,一步一步在那黑影里步回书院中来。从新脱了衣服上床去睡。

心中打算明日瞒过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,私到园中看那三位小姐赏牡丹。他一边打算,一边昏昏睡去。

再说柔玉小姐留住韩香的意思,原非要她相伴,只因蒋青岩一事在心,恐他将来做出话柄,损了她的节。故留韩香在此,要和她商议一个计策,善止蒋青岩的来往。两人在楼上,对坐在灯下,只碍着绛雪在跟前,不好开口,只得吩咐绛雪道 :“ 我与韩姐还欲做诗闲谈,你可将灯儿添上了油,你自去和衣睡睡。我这里有事之时,再来唤你。”绛雪闻得小姐放她去睡,就如逢赦一般,忙来添满了灯油,将茶壶暖在茶包内,她自去和衣睡了。

韩香见柔玉小姐这般动静,体念不出,欲问又止。柔玉小姐侧耳细听,那绛雪早已睡着,柔玉小姐方才立起身来,望着韩香深深一拜。那韩香不知就里,忙忙答礼,惊讶道 :“小姐, 却是为着何事?却不怕折杀我?”柔玉小姐道 :“姐姐,我有 一言与你商议,望你千万不可泄漏。”韩香道 :“小姐说哪里 话?贱妾本一下人,蒙小姐爱同骨肉,形影相依,自恨图报无地,倘有可用之处,贱妾自当尽心竭力,怎敢泄漏?”柔玉小姐答道 :“我非不知姐姐待我之厚,故先试之耳!” 说罢,遂携了韩香的手轻轻走到楼下,暗中坐了,就将前日她取琵琶之时,蒋青岩怎生上楼来,她怎样正言厉色相拒而去,今夜在楼上滚下去的多应又是他说了一遍。又道 :“我想 当初婚姻未定之时,男女相念之情,彼此不免。于今婚姻既定,此心各安,且夫妇大伦,岂可视作等闲花柳。他只该急急回去打点完来娶,怎生还在此搅扰?万一使父母得知,怎生是好?

今夜特与姐姐商议。他方才料必听得我们说明日到园中赏牡丹,他明日定也要到园中来闲耍,烦姐姐留心待他,到时指他到一边与他说知此意。况杨素老儿,恐未必便肯干休,万一再有甚风波,岂不悔之晚矣?姐姐千万替我劝他回去,做他的正事要紧。”韩香道 :“蒋官人原来这等不老成,若非小姐说,贱妾 竟一毫不知。小姐之言,可谓老成之至。只有一件,此事必须小姐或写一书、或作一诗词,内中含着此意,待我致与他。若只是我口说,恐他疑我是知音故阻!且妾虽是下人,也觉羞答答不好十分脱口。”柔玉小姐道 :“姐姐见得有理。只是书札, 我却不便写。他前夜留得有诗四首在我处,我已和了,于今待我再做一首词儿,一起封与他便好。”韩香道 :“如此极妥!” 柔玉小姐连忙同上楼来,信笔写了一首词儿道:

椿萱许结凤鸾俦,喜从头,两恨收。漫似当年,花下旧风流。好买归帆收拾早,人再至,免悬侔。

欢娱百岁待悠悠,夜深游,劝须休!怎把寻常花柳觑妆楼?侧耳权门还可虑,心上事,莫淹留。

— — 右调《江城子》

柔玉小姐写完,取出前日和韵的那四首诗来,一齐封了。正待交与韩香,又复中止。韩香道 :“小姐,莫不疑妾有异心么? 妾便向灯前发誓:‘若我韩香异日走漏小姐的心事,便随着这灯儿促灭!”柔玉小姐忙忙止着道:“姐姐如此用情,令人感戴不尽。”当下将词交与韩香收了。

却说韩香初闻柔玉小姐之言,心疑小姐与蒋青岩有染。及至见了诗词,方才信柔玉小姐是个有操持的女子,心中甚是器重。此时,夜已三鼓。柔玉小姐和韩香方才就枕。从此,两人更觉亲切。

次日,韩香早起,就在柔玉小姐楼上梳洗了,到华夫人房中伺候了一回,转到自己房中,只见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处早差了两个丫头,送将东道银子来了。韩香再三不收,送了几次,然后收了。韩香一面备办酒肴果茗,一面去禀知华夫人。这华夫人是最爱三个女儿的,又是韩香来说,不好违她之意,只得说道 :“她们既要去,你可吩咐园公,紧闭园门,不可令老爷 得知。”韩香应诺去了。

却说蒋青岩绝早起来,打扮得异样风流,只候吃过早饭,便要抽身去园中偷看。不料,这日早饭独迟,直到小午方才饭到,华刺史亲出相陪,吃过了饭,华刺史坐了谈笑,竟不动身。

蒋青岩胸中十分着急,却没个法儿遣得他去。

华刺史谈了一回,又向蒋青岩、张澄江、顾跃汕三人道:

“我想杨素那老贼,未必便肯丢手。老夫自那差官去后,魂梦 不宁,又怕还有甚风波到来!夜间与老妻商议到:要三位贤婿作急回府料理,到秋初一齐来此,或赘或娶,早完大事。那时,老夫的责任便轻了。不知贤婿们意下如何?”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连忙答应道 :“小婿们出外多时,定省久缺,连日正要请 命于岳父,以便整装,今既蒙岳父许以初秋完娶,小婿们明日即当返舍料理。至于杨家那厮,他心中虽然不悦,料无处可以发端,不须深虑!青岩兄或者还可少住。”蒋青岩道 :“小弟 与两兄同有大事在身,自当同返。”蒋青岩口中虽是这等,心中觉道:“明日便行,未免太速了些!”没奈何,只得听他二人的行止。只恨华刺史不动身,他不得到园中与柔玉小姐一会。

直等到下午,华刺史方才起身入内,吩咐备筵与三个女婿饯行。

这蒋青岩忙忙抽身到园中去,又被张澄江和顾跃仙缠住了,又挨了一会子,日已西向,才脱了身,急急忙忙走到花园门首。

只见园门反闭,里面有人说话。蒋青岩恐怕他院子们在内,不便敲门,只得在门外站住。站了一会儿,见那园门忽开,一个弯腰曲臂的老儿同着两个黄头发的小厮,各挑了一担枯枝乱草。

及至出来,反手将园门带上。那小厮道 :“阿爹,锁了门去, 衙内小姐在亭子上看花,恐有外人混了入去!”那老儿道:“此地哪讨外人?我们挑去就来,锁它做甚?”说罢,挑了便走。

蒋青岩站在一边,让两个老小走过了身,正要进那园中去,忽听得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在那里喊道 :“青岩兄、青岩兄!” 蒋青岩吃了一惊,只得转身迎上前来。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说道 :“青岩兄,有甚好去处,何不携我两人同游一游?”蒋青 岩道 :“偶尔闲步,无甚好处可游!”顾跃仙道:“我们何不 同到后桃源一游?”蒋青岩道:“恐他园内有人,不便进去。”

张澄江道 :“我们于今都是自家人,便是岳父晓得何妨”?一 边说,一边竟大跨步走到园门边,一手将园门推开,便往内走。

蒋青岩不得已,一同进去,转弯抹角,来到溪边。只见两岸的桃花尽随流水,一片绿荫,数声黄鸟。因口占一词儿道:

声老黄鹂怨,满园征逐桃花片。玉人不见,日近兰房远。

好事多违愿,几时偎倚芙蓉面?穿针无线,云锁巫峰敛!

三人正在观看之际,不料那个挑柴的老儿忙忙从后赶来,叫道 :“官人们、官人们,后面是内宅,今日又值夫人们、小 姐们在亭子上看花,不要乱走。”蒋青岩原意不肯同张澄江、顾跃仙进来,恰好听得此言,忙忙扯住他二人道 :“正是,正 是。我们快回去,莫待岳父知道,说我们不避嫌疑。”张澄江和顾跃仙笑道 :“青岩兄是前度刘郎,落得做好人,也罢,我 们且回去,少不得重来有日。”说罢,三人携手一路走出园来。

那老儿连忙将门闭了。此时,日已将暮。蒋青岩只得闷闷而归。

再说那三位小姐和韩香,早饭后便同到园中,坐在牡丹亭上着了一会围棋,然后赏花。那花果然开得茂盛,大家赏玩了半日,韩香起身倒向放蝶的所在去观望了几次,绝无人影。直到天暮,听得有人说话,韩香和柔玉小姐心虚,恐怕是蒋青岩被人撞,不好看象,心中不安。

大家散了,各自归房去。柔玉小姐又托韩香到前边去打听消息。韩香去了一会,来回复道 :“前边无甚话说。只听得厨 下备酒,道是替三位姑爷饯行。”柔玉小姐喜道 :“他若回去, 我便无忧了!只不知何时起身?韩香姐,你可到前面去,惹听得行时,再来和我说声。”

韩香唯唯而去。才到中堂,只见蒋青岩和夫人坐在堂屋中间讲话,韩香在旁细听。那华夫人道 :“本该相留多赘时,既 为此大事,只索早去料理功名前程。老身在此相望,万不可久迟音信。”蒋青岩连声应诺。华夫人道 :“恐你姑父在外等你 上席,你且出去。明早去时再进来走走。”蒋青岩便起身前去。

华夫人见蒋青岩身上的长衣后面绽了一条线路,忙道 :“侄儿 且住!你这身上绽了线缝, 可脱下来缝好。”蒋青岩忙忙脱 将下来,自己一看,笑道 :“早是姑娘看见,不然定会令人取 笑!”

此时,韩香恰好在旁。华夫人接过与韩香道 :“你可拿去 替蒋官人缝一缝。”韩香接到手上,忙忙走到自己房内,将衣服缝了。心中想道 :“我何不将小姐的诗词安在他袖里?” 韩香竟取了诗词,正要放入袖中之时,听得那袖中也有纸响,取出来看时,也是一个斗方儿,上面写着四首绝句,后面写道:枕上次韵。韩香展开那诗,却是和柔玉小姐赠她弹琵琶的原韵,也不及细看,收过一边,忙将柔玉小姐的诗词放在衣袖中。拿到中堂,交与蒋青岩穿了。出去不题。

却说韩香转到自己房中,取了适才蒋青岩袖中的诗稿,锁了门,竟到柔玉小姐身边来。柔玉小姐望见韩香,便问道 :“ 可知他行期何日?”韩香走到跟前,低低说道 :“适才撞见蒋 官人在夫人里边,说是明日就行。”柔玉小姐道 :“怎生如此 急速?”韩香笑道 :“蒋官人早去一日,小姐的佳期早一日可 知,越速越好!小姐,你可晓方才有一件极凑巧的事,适蒋官人的衣服绽了一条线缝,夫人命妾替他缝好,不料他袖中有一张诗篇,是和小姐前日赠妾弹琵琶的四韵。彼时妾将小姐昨日的词抵换出来,岂非凑巧之事?”柔玉小姐道 :“事虽凑巧, 万一他在人前失落出来,怎生是好?”韩香道 :“此事无妨! 蒋官人只当是自己的诗稿,必然留心。”柔玉小姐又问 :“他 的和韵诗做得如何?”韩香忙向袖中取出奉上。小姐道 :“你 念与我听罢。”韩香便展开那诗稿,从头念起,念到“相思远甚吴江水,不畏并州快剪刀”柔玉小姐赞道 :“深情绝调,我 弗如也。”再念到“夜向妆楼偷半面,似多春恨不胜衣”,又赞道 :“此一联真可谓画中诗矣!”再念至那“可怜孤凤立庭 梧”及“辜负朝光与夕曛”等句,又赞道 :“怨恨凄戚,无不 交至。只可惜不曾赞到琵琶。”韩香道 :“下人屑,先蒙小姐 赐以金玉,已觉消受不起,安再望大君子之赠乎?异日小姐恭喜之后,或能转求片言,亦未可知。”说罢,这韩香不觉凄然泪下。

柔玉小姐问道 :“韩姐有甚心事,何不向我说知?”韩香 长叹一声说道 :“小姐,妾有一段苦衷,想要向小姐诉说。妾 蒙老爷并夫人大恩,爱养亚于骨肉;又蒙小姐过爱,待以心腹,此恩此德,没齿难忘。但三位小姐将来于飞远去;夫人老爷年高,妾上无父母,下无兄弟,将靠何人?且妾年已二九,老爷虽不久留,妾身料不过嫁一村夫小人,至高不过一商贾耳!且小姐知妾心事,妾虽下贱,颇有向上之志,偶尔念及,不觉伤心。”

柔玉小姐闻言道 :“若说此情,真觉可念。万一他日我若 远去,我少不得向夫人老爷说,与尔送一个读书人,遂尔之愿,必不负了你我相爱之情。”韩香道 :“此亦非妾所望。妾之本 意愿终身相随小姐,朝暮得见才子佳人唱和吟咏。妾便老作婢妾,亦所甘心。但望小姐垂怜。”柔玉小姐点头道 :“我亦有 此心。只不知上天可肯遂我两人心愿否?待临时再作道理。”

看官,你道韩香这一节话,因何说起?只因她自己有几分才色,且又乖巧伶俐,常恐他日嫁了庸俗之人,反为百年恨事。

今见青岩这等少年人品,胸中其实羡爱,若不是华家规矩森严,她已和蒋青岩早占春光了。故闻柔玉问及不却之言,随心说出;及闻小姐与己同心,早已眉飞目舞。此后,凡柔玉小姐一言一动,更加预意承迎。闲话休题。

再说蒋青岩在前厅饮酒,翁婿深谈,三鼓方散。蒋青岩回到书院中,和张澄江、顾跃仙一齐吩咐家人院子,明日早到山外去催轿马人夫,众家人院子答应 :“一切轿马人夫,都是华 老爷催备停留了。只待明日早行。”三人闻言,各去安寝。

蒋青岩走到房中,除了巾帻,解衣就枕。忽然想道 :“我 前日有一个诗稿在袖内,今日那韩香替我缝绽,不知可曾看见?”忙向袖中摸索,觉那诗的卷儿大了些,取出来向灯下看时,吃了一惊,只见那诗稿却是封着的,再折开里面看时,变作两张,全不是自己的诗稿,口中暗暗称奇。细看那诗稿的字迹,认得是柔玉小姐的;再看那诗,却是柔玉小姐和他纪遇的四首。

那诗中的意思还是未结亲以前的话。语语正气,字字关情。那首词儿是既结亲以后,劝他早归,莫误大事,叫他不可再近妆楼,恐被人看见的意思。

蒋青岩看了,喜道 :“俺那柔玉小姐,真果是个冰清玉洁 之人。想我这衣服一定是她亲手缝的了。”忙拿起那衣服到灯下看,对那新缝之处香了一香,悄悄叫了几声亲亲热热的小姐,又想道 :“我那诗稿,此时一定落在小姐那玉纤纤的手儿、黑 溜溜的眼儿里了。” 自言自语,直到漏声四下方睡。 次日绝早起来,同张澄江、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内谢别华刺史和华夫人。不多时,华刺史送他三人出来,后面跟了三个院子,捧了三个拜盒,每个程仪二十四两,门外轿马人夫俱已齐备。蒋青岩、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起程。
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青溪醉客曰:华柔玉之待蒋生,似远实近,似疏实亲,一切用情处,心细如发。大抵真正多情人,定不孟浪。至央托韩香一节,愈见正气,愈见苦衷,深忧远虑,真女中丈夫。

又曰:韩香的苦情皆从蒋生身上起见,然向上之心亦甚可取。谁谓好胜独男子耶?